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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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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淹沒的真相,有時候一層層抽絲剝繭看見另一個樣貌,委實會讓人覺得十分有樂趣。

“我叫伽羅”女子回過頭看著她,黑色眼瞳就像是一對寒潭碧玉,澄澈淡漠,“十八層地獄之下的幽冥血河,應該便算是我的故鄉了吧。”

蘇瓔愕然,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十八層地獄分管凡塵之中的種種因果孽緣,如果無法在此生超脫輪回之外,那麽死後就必然墮入地獄受刑洗清生前罪孽。幽冥血河與地獄毗鄰而居,卻又不屬地獄的管轄。就像是地藏王菩薩雖然在地獄之中設下道場,發下地獄不空誓不同成佛的宏願,但是他的道場依舊獨立在地獄之外。幽冥血河,或許在三界之中,只怕是連妖魔都要聞之變色的所在。

血河之中汙穢滔天,據說鴻蒙開辟天地兩分六道自立,幽冥血河就已經開始存在了。真正讓幽冥血河出名的不是它的歷史究竟有多麽悠久,而是因為血河孕育出的冥河老祖。冥河老祖據說比佛陀出現的時間還要早,自他出生之時便懷抱元屠與阿鼻兩劍,神兵利器斬妖屠神,最妙的便是這兩樣兵器不沾因果,三道之中莫不垂涎。

冥河老祖又孕育出阿修羅一脈,在血海之中潛心修煉。這一脈堪稱是諸魔的統帥,男子面部醜陋,女子的容貌卻艷驚三界,阿修羅一脈遵冥河老祖為父,誰知道地藏王菩薩到了幽冥地獄之後便日日坐在血海之畔念經誦佛,冥河老祖當年與釋迦牟尼交手慘敗,阿修羅一脈名義上也歸了天龍八部眾。

這些……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只不過幽冥血海自冥河老祖閉關修煉之後,就已經再也沒有阿修羅的族人在世間走動了。就算偶有出行之人,又怎麽會成為守護佛教曼陀羅大陣之人?

七十三章

忽然之間,蘇瓔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也許並沒有那麽可怕。即便對方身上的力量,恐怕不需要借助曼陀羅陣,就應該可以輕易的殺死自己吧。

她有一種奇異的直覺,或許通過面前的人,她能得到一個有趣的故事。而且,守護著曼陀陣的人,不可能連一點關於佛骨舍利的消息都不知道。

空氣瞬間沈默得幾乎快要凝結,蘇瓔轉念想了想,如果眼前的人的確沒有惡意,那麽子言想必也是被曼陀羅陣困住了,不會受到什麽傷害。這樣一想,她才暗暗舒了一口氣。只要不牽扯到旁人,她其實沒什麽可害怕的。

果然,半晌之後,對面的人先開了口。幾乎就是在她開口說話的剎那,原本湛藍的天空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放肆的攪拌,混沌的天地在這一刻合攏又分離,隱約還能聽得到電閃雷鳴的聲音不絕於耳。伽羅白色的長衣在混沌不明的空間裏若隱若現,就像是開在枝頭的一朵白色寶花,這樣聖潔的姿態,然而隨著步伐過處,卻能看見血色的河流在腳下蜿蜒而過。

女子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身側的混沌也早已漸行漸遠,被兩人甩在了腦後。此刻所處的,卻是在一處寬闊無影的血海之畔。一眼望去不見盡頭,只有血紅色的海水輕輕搖晃,卻聞不到海水的鹹味以其海鳥的名叫之聲。

半晌,凝望著蘇瓔的女子淡淡開口說道:“這世上的事的確玄妙非常,沒想到我會在此處遇見九重天道德天尊的琉璃清凈寶珠。”

就算始終猜不出對方到底意欲何為,然而一樣便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法相,蘇瓔還是難免有些驚訝。她微微笑了笑,儀態嫻雅的打量著四周:“我曾在九重天上照遍大千世界,十八層地獄都纖毫畢現無所不映。但是地獄之下的幽冥血海,卻像是一個無形的護罩,任憑我怎麽爭強好勝,都始終難窺其中全貌。”

伽羅眉毛微微上挑,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睛裏,隱隱有佛光在眼眸深處流轉。在幽冥血河之中,除了地藏王菩薩的佛光偶有明滅,想必這也算是一大奇觀了吧。

蘇瓔揉一揉額頭:“你究竟想做什麽?我在紅塵之中倒是開了一個店鋪,用自己的些微神通吸取人的愛恨情仇,可是如果是你的話,只怕無論做什麽都不再需要別人代勞吧。”她放下手來,認真的說道:“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命,大可拿去。”

伽羅擡起眼來,血海之中波濤洶湧,這片傳聞中的汙穢之地倒也沒有人想象中的可怖,只是死寂的驚人,“你的命?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麽……道德天尊和我佛原本頗有淵源,沒有必要為些微小事起了爭執。我不想要你的命,倒是有一件事,卻真心有求於你。”她皺起眉,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我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完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血海忽的翻過一個浪潮,巨大的聲響砸碎了竭力維持的平靜。蘇瓔有些詫異的看著眼前的人,甚至想探出手去看看對方是不是在說胡話。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來歷,而且還會在曼陀羅陣之中開辟一個空間營造出血河幻想,她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那是阿修羅一族的公主,同時也是欲色天的天主。這樣的一個人,蘇瓔著實是想不出,如果她都仍舊認為自己的生命並不完整,自己還有什麽法子來修補她所謂的殘缺。或許是看出了女子的疑惑,伽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顱:“我在此地鎮守曼陀羅陣將近五百年,可是在這五百年裏,曼陀羅陣始終不曾顯現過任何幻景給我。佛陀封印了我的識海,三百年前我曾親自去西天大雷音寺求佛讓我知道屬於自己的過去,可是……佛並沒有應允。”蘇瓔有些詫異的看著她:“這世界上,竟然還有比曼陀羅陣更加精妙的幻術麽。如果你想尋找所謂完整的自己,那麽只要進入曼陀羅陣中,不就是什麽都一清二楚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沒有用,如果是佛出手封印了我的過去。就算是曼陀羅陣也毫無用處,這座倒映眾生疾苦癡妄的法陣,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

“如果是佛陀親自動手,只怕我也無能為力。”蘇瓔嘆了一口氣,她尚且沒有自大到這個地步,能夠解開西天之主釋迦牟尼佛親手下的封印,對於這件事情,委實是愛莫能助。

其實紅塵往事,就算忘記了又有什麽關系呢。

只不過伽羅心底明白,即便貴為欲色天的天主。她對自己被封印的那些記憶始終念念不忘,人便是這樣,無論真相如何殘忍,有時候知道了甚至比不知道還要好,但是總歸還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連欲色天主都有這樣的執念。

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麽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

佛陀曾經說過,他並沒出手封印過伽羅的記憶。伽羅一直認為自己所失去的,並不單純只是一段記憶,而是另一個自己。對於這段玄而又玄的話,伽羅幾百年來也始終沒有參透。她自請鎮守在曼陀羅大陣之中,就是因為在這裏,她隱約能看見一些殘缺不全的記憶碎片。可是沒一次想持續看下去,就覺得腦海中像是有刀在割一般。

蘇瓔來自九重天道德天尊手中,道尊與佛陀之間的法門本就不一。更何況蘇瓔天賦異稟,她的真身能夠照見三千世界塵埃寸土,或許借助蘇瓔的力量再引動曼陀羅大陣,她便能夠看見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

她說的不錯,她曾承襲道尊一脈,佛道不同,或許真的有可能看見她被佛祖所封印的那些記憶。可是蘇瓔不明白,如果那是連佛陀都要封印的過往,她為什麽還要苦苦想起來。良久,蘇瓔低聲說道:“如果我出手助你,我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她頷首,低聲說道:“如果你能夠為我解開這些疑惑,那麽我就願意放了你們。否則的話,就算曼陀羅陣不能殺人,將你們關在幻想之中千年之久,只怕你有未必熬得下去。”

蘇瓔笑了起來:“那麽,一言為定。”

子言曾經想過用鳳眼菩提子中蘊含的力量擊潰她內心的邪魔,沒想到卻讓蘇瓔也受了重傷。他們如今都被困在曼陀羅大陣之中,如果不答應對方的條件,只怕連出去都難如登天。

但是無論是蘇瓔還是伽羅,只怕都不曾料到所謂的真相,原來的確不如不曾明了的好。

載著兩人的牦牛幾乎是狂奔一般的闖進一片荒蕪的雪地之中,積落的細雪像是沙礫一般在牦牛蹄下聚散又分開,伽羅微微瞇起眼睛,看見在後頭追逐的人已經停下了腳步,手中的南弓緩緩舉起,冰冷的箭矢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點銀芒,一動不動個的對準了兩人的心臟。坐在後面的女子眼神一冷,還沒反應來,那些箭矢已經如流星一般朝兩人急速射來。

女子飛速的俯下來,高聲呼喊著讓前頭的男子低下頭來,然而對方回過頭的剎那,竟然毫不猶豫的將背後的女子緊緊攔在懷中。少年身手矯健,不過是瞬息的功夫,他漆黑眉眼已經遮蓋了女子的面孔,死死的將伽羅按在了自己懷中。

如流珠般飛濺的箭矢四散而來,蘇瓔不動聲色的在一旁著看這場懸念疊起的逃亡之旅。果然,在男子咬牙抱住女子的那一刻,那些直刺對方心口的飛箭就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所牽引,竟然生生倒轉了方向。

自認識以來就容色清冷的女子此刻緊緊皺著眉頭,幾乎有些焦灼的撕開手臂上的衣袖綁住對方的傷口。蘇瓔的唇角微微上揚,在這個陌生而讓人不解的世界之中,她終於找到了讓自己熟悉的東西。人世之間的癡纏與糾結,無論是在虛幻或者現實之中,無論是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都沒有什麽差別。

這些愛恨情仇,無論多久,都將在這座土地之上生生不息的流轉下去。

蘇瓔愕然,側過頭去,卻看見面容純凈的女子面無表情的站在自己身側。似乎此刻那個笑意盈盈的少女和自己全無關系,她和蘇瓔一樣,不過只是一個過客罷了。

“那個女子,就是你的化身吧?”蘇瓔微微一笑,薔薇花一般烈艷的容貌就像是一杯青稞酒,然而此刻的蓮花重瓣,卻又是截然不同的美貌了。兩者之間氣質相差迥異,其實明明眉眼之間有三分想象,可是如果不曾仔細分辨,竟也很難看出那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縱馬追來的男子對視了一眼,彼此都難掩震驚之意。即便在這個時候想要轉身逃離,卻再也快不過倒回的飛箭快如流火,剎那之間,只剩驚恐的神色凝結在已經死去的面孔之上。在臨死之前,那個會男子摟在懷中的少女微微探出臉來,正對著他們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看著那些人已經仆地身亡,女子這才舒了一口氣,擡起頭說道:“他們已經退回去了。”男子也露出了寬慰的笑容,伸手小心翼翼的摟住了女子的肩膀,聲音溫暖,像是從天際盡頭傳來的一聲梵唱:“是麽,我們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你……”女子氣結,恨恨的伸出手想將對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打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逐著伽羅,甚至不曾註意到原本縱馬揚鞭追逐著自己的那幾個來歷不明的殺手為何會忽然中箭身亡。而站在一旁的蘇瓔卻定在男子的面孔上,臉上露出了頗感興趣的神色。

濃密的黑發被松松的挽在腦後,寒潭一般的雙眼凝視著焦灼的伽羅,隱隱有歡喜的神色。他的手指細長,此刻尚且握住女子的肩頭,帶著孩子般狹促的笑意。景國第六世的掌權者,倉央嘉措。

這個被歷史潑灑了許多染料的男子此刻就這麽站在自己不遠的地方,一雙沈靜的眼睛幹凈得像是景國湛藍的天空,隱隱有風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吹起一頭長發在空中飄揚。

大約是因為觸碰到了傷口,少年陡然低低發出了一聲悶哼,女子立刻俯下身來小心翼翼的探查著對方負傷的手臂,一邊包紮,一邊忍不住斥責道:“你瘋了不成,若是那把刀再偏一些,你不是連命都沒有了麽?”

蘇瓔定定的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男子的手臂被流矢所傷,果然刮出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液一點點浸潤了長衣,在寒冬之中隱隱有熱氣在空中蒸騰,伽羅忍了又忍,還是出聲訓斥道:“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麽身份,怎麽能做出這樣莽撞的事!”

男子擡起頭笑了笑,手臂上的傷口早已被迅速的包紮,只是眼中有著奇異的光芒,跟在身後的那些刺客早已經沒有了動靜。半晌,他沈如青海湖般的嗓音暖暖響起:“只要沒有舉行坐床大典,我就不是活佛,不是麽?”

蘇瓔微微皺著,這樣懶散的口吻,似乎並不在乎不久之後就會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無上榮耀。他目光深處的那一點空寂,就像是慕士塔格峰頂千年不化的積雪,落寞而又溫柔,可是一個理應參悟大道的人,實在不該有這樣的溫柔。

借著對方的用曼陀羅陣幻化出的幻想,那些喃喃的低語就像是帶著某種無形的魔力,將一幅幅被時光所吞沒的畫面全都交還了出來。

蘇瓔與伽羅相識的時間自然算不上長,但是眼前的紅衣女子,卻和不久之前還和自己並肩而立的分明就不是一個人。滿頭的烏黑長發不再是隨意的披散在腦後,而是一股股的編成小小的長辮,烏黑的眼神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她站在不遠處靜靜望著人群跪伏在地,他面色黯淡的坐在座椅之上,一下下的用手中的法杖輕叩信徒的頭顱,那些人立刻便露出狂喜的神情。

藏結嘉措作為攝政者,始終牢牢的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而即便在桑卡城拜大德洛桑益喜為師,終究也因為年幼的關系,新任的仁波切始終久居在布達拉宮深處,對外宣稱是潛心在鉆研佛法。

政教合一使得這座國家的政權牢牢的把握在宗教領袖手中,神權與王權所結合,這座迥異於其他六國的國土之上到處都飄動著已經褪色的經幡與轉動著經筒的旅人屢見不鮮。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從政者更加要嚴於律己,遵守嚴格的戒條,這樣才不會輕易的被其餘虎視眈眈的大德法師所推翻。

寧瑪派世代信奉的戒律原本並沒有不近女色這一條,甚至與之相反,寧瑪派允許人們結婚生子,甚至有修行者修習歡喜佛法以此參悟佛理。然而格魯教卻反對信徒親近女色,這是門人必須遵守的戒律之一。

布達拉宮內的確輝煌壯麗,僧人們垂地的長袖發出簌簌的聲響,行走時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四周全是神佛的雕像以及繪畫,就像是無數雙眼睛悲憫的註視著茫茫眾生。蘇瓔跟在過去的伽羅身後,眼中卻掠過一絲譏諷。

這些神佛,以為自己就是宿命的主宰者,一言不發的看著世間所有的苦難和罪孽,到頭來享受著香火的供奉,卻有要袖手旁觀世事的流轉。還真是……讓人看著覺得惡心啊。

伽羅的腳步一頓,蘇瓔也堪堪停了下來,這才發現在布達拉宮深處,神色驚慌的沙彌正跪伏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食物與瓜果。坐在位子上的兩個人沈默的對峙著,空氣中像是有風雨欲來的前兆。

半晌,年長的和尚終於開口質問道:“六世,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嗎?”

坐在他對面的男子微微笑了起來,那樣俊秀的面孔,就像是一塊斂盡了光華的羊脂美玉,絲毫不見耀眼,但是一眼看下去,便叫人忍不住沈溺在那樣溫潤古深邃的眼神之中。

他似乎比當初在浪卡子城分手的時候面色要好了許多,原本簡陋的服飾早已換成了名貴的絲綢與布料,然而他的眉眼,卻似乎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快樂一些。

“我只是想要出去走一走罷了,至尊還是不放心麽?”男子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對方。

隨侍在一邊的沙彌有些擔憂的看了對方漸行漸遠的聲音,低聲說道:“六世是不是太過放肆了一些?”男子擡起頭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打斷道:“呵……你也知道放肆麽,仁波切也是你能在背後議論的麽?”

沙彌立刻低下頭不敢在說話,桑結嘉措是上任的親信子弟,同時也是布達拉宮中最重要的實權人物。這個時候,就算是得罪了仁波切,也萬萬不敢得罪眼前的男人。

七十四章

“布達拉宮之中,甚至整個景國之內,他始終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聽見了沒有?”年長的和尚說話的聲音淡漠,然而一字一句都帶著雷霆一般的威壓,幾乎叫人喘不過起來。那年輕的沙彌立刻跪伏在男人腳邊,一張臉變得慘白,顫聲應道:“謹遵第巴法旨。”男人冷冷哼了一聲,起身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眼中的光芒越發陰晴不定。半晌,他才出聲吩咐道:“仁波切剛剛蘇醒不久,想必仍舊不適應布達拉宮的生活。傳我的教旨,就說仁波切身軀尊貴,不可隨意離開布達拉宮。”

那樣的言辭雖然嚴厲,然而低著頭的沙彌卻不曾發現,年長的上師眼中露出了何等疲倦的神色。伽羅似乎並不關註這一場勾心鬥角的戲碼,而是怔怔的望著男子已經遠去的身軀,懸起的燈燭猶如星河倒懸人間,一路投下仿佛的陰影與瑰麗的花紋,隱約有風從窗外吹來,酥油茶的味道依舊濃烈,然而布達拉宮內卻已是另一個世界。這座華麗的讓人屏息的宮殿,曾經號稱是佛陀在人間的住所。然而,如果裏面住著的人並不曾全心信仰佛陀,他又該是何等的悲哀。

他落寞的身影像是孤獨的殉葬者,在諸天神佛冷冷的凝視之中,一步步的走進了宮室更深處。

蘇瓔一怔,卻看見伽羅神色覆雜的凝望著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卻絲毫沒有想要相見的意思。在這個世界裏,蘇瓔自己都不能確認,她所看見的過去的伽羅,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女子。

只不過,難道是佛陀說了謊麽?伽羅全然不記得自己經歷過這些事,她的記憶只停留在第一幕看見的那個孩子,有漆黑的眼珠和瘦弱的身形,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曾經這樣密切的與這個孩子聯系在一起。

蘇瓔很想告訴他,五世最後的結局,實在說的上淒慘。也就是說,如果伽羅曾經牽涉過六世仁波切的生命之中,她苦苦追尋的過往,說不定一樣是一個淒慘的回答。

身邊的景色再次飛逝,巍峨壯觀的布達拉宮猶如夢幻泡影,在一個輕輕的呼吸間剎那崩落碎裂。在那一剎的時間裏,蘇瓔忽然明白過來,方才訓斥僧人的那個,不就是六世的輔助者,同時也是暗中的掌權人,桑結嘉措麽?作為五世的弟子,桑結嘉措在迎回六世之後依然執掌大權,桑結嘉措在五世之前就已經成為第巴,總攬整個景國的政務。

無論是在政治與宗教地位上,桑結嘉措其實都是暗中的指揮者。

腦海中的胡思亂想還沒理清一個頭緒,蘇瓔就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某條深巷之內。作為景國的國度拉易,這座城市的喧囂和熱鬧幾乎與高高淩駕眾生之上的布達拉宮截然不同。她愕然的回過頭去,卻看見容色殊麗的欲色天已經化身成了平常人家的女子,黝黑的長發盤在腦後,臉頰上還有兩塊深紅的皮膚,這樣濃的眉與眼,和拉易城中無數的普通女子並沒有什麽兩樣。

六世仁波切的聲明在景國之中顯然很好,五世辭世,被恭迎回到王都的六世拜在五世班禪洛桑益喜為師,修習最高深的法術。等到二十歲之後,想必就算桑結嘉措再想專權,恐怕也不是一件易事了。那麽,伽羅還留在拉易做什麽?

像是看透了蘇瓔內心的想法,女子倒酒的手勢一停,“因為,我的任務還並沒有完成啊。”

蘇瓔一怔,有些探究的問道:“你……可是想起來了?”

伽羅搖了搖頭,她們在這一刻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而是純粹的進入了這場幻覺之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伽羅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不離開,她自以為自己的任務是守護佛子,可是既然已經成功入主了布達拉宮,日後的修行,原本就應該與自己無關了。

蘇瓔不知道伽羅所謂的任務究竟是指什麽,她也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打算。而且,伽羅的身份也十分讓人值得探究。無論是幽冥血河的羅剎鬼女還是佛教護法的欲色天主,她背後的來歷都遠遠要比蘇瓔想象中要覆雜的多。

“你想將我困在這裏?”一卷小小的竹簾遮住了日光,外頭喧嘩的人聲也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一般。人影一點點變淡,連聲音也變得渺不可聞。這座普通的酒館就像是在暗室之中綻出光明的明珠,伽羅緩緩搖了搖頭。

“我呆在這裏已經有數百年了,寂寞的……忽然想要和別人分享一些從前的故事。”她波瀾不驚的面孔終於有了一絲真正的笑容,寂寞,這兩個字幾乎可以解釋許許多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和愛情一樣,沒有理由,有時候就這樣莫名的叫人發了瘋。蘇瓔一怔,已經不準備再繼續問下去。

她既然答應了要來聽這樣的一個故事,那麽,既來之則安之罷了……

在拉易城中住了幾日,幾乎舉城中人都知道第巴桑結嘉措對五世仁波切十分不滿。作為二十四歲就執掌大權,舉全國之力擴建布達拉王宮的第巴而言,這位十四歲才被迎回的轉世靈通,似乎遠不及自己親自養在身邊來的更為親近。最初的融洽很快就在數個月之後露出了端倪,原本信奉寧瑪派的仁波切並不能適應格魯派的教規。王都之中甚至隱隱有風言仁波切在王都之中有熱戀的情人,只是一直沒有露出行藏罷了。

六世仁波切在第三個月之後就和第巴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據說是因為六世仁波切想要離開布達拉宮,他出身寧瑪派教眾之中,自幼並沒有要戒女色這一說,更何況……第巴桑結嘉措自然知道民間的流言蜚語並不是空穴來風,年輕而聰慧的繼承人心中的確是有一個熱戀的女子。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就是在蘭卡子所看見的那個女子吧……出於這樣的考量,第巴桑結嘉措自然不會允許這樣荒謬的請求。

自那以後,第巴便與自己親手扶持的六世仁波切關系趨向於破裂。民間的風言風語越盛,在景國之中,另一大權貴——汗王貴族們則開始頗有微詞。一直對桑結嘉措心懷不滿的和碩汗王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是已經在暗中集結兵力,意圖討伐由第巴一手推上高位的五世仁波切。

他回到布達拉宮之後就開始瘋狂的寫詩,真是奇怪,一個和尚,竟然能寫出那樣繾倦情深的詞句。一個和尚寫情詩本來就已經是大逆不道的事,更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的和尚,作為六世仁波切,他代表的是佛門的形象與信徒心目中的活佛。桑結嘉措自然震怒無比,幹脆將他幽禁在了布達拉宮之內,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惜有些東西,越是想要阻撓,最後的結果卻也越是適得其反。

青燈之下,常伴古佛。那些呢喃的誦經聲與空氣中裊裊的檀香,此刻聽來,依稀像是一場舊夢逝去之後的回聲。

伽羅如此執著的想要知道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執念,可是……她的眼神那樣淡,淡的就像其實她並沒有那麽關系一樣。這樣心口不一的一個人,實在是讓人十分難懂。

相處的時間漸漸長了,蘇瓔竟然發現五世仁波切會偷偷的從布達拉宮來到這座小小的酒樓之中。聯想起這個男子為愛癡狂的種種行徑,實在是很難讓人猜不到這中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蘇瓔就或多或少的猜到了,那個傳聞中讓六世仁波切癡迷的女子,名字喚作丹朱卓瑪,後來被掌權的第巴仁波切以引誘佛爺的罪名活生生的燒死了。如果丹朱卓瑪就是伽羅的化身,那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麽一直在糾結與自己和六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許從一開始純粹的好奇,到後來的越陷越深,這世上的事,玄妙的不能解釋。

每每到了月圓之夜,伽羅就會照例放下幾個酒杯,幾樣自己親手烹飪的點心,等著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從布達拉宮的小徑隱秘而來。景國的月色明亮的就像是一輪碩大的燈火,悠悠的照亮了十方八界。一張軟榻,一壺清酒,他華麗的長衣覆在女子的肩頭,這樣和諧動人的場景。

有時只需等上一會兒便好,有時有要等上小半個時辰,可是他到底是會來的,從來不曾叫伽羅失望。蘇瓔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在某一日現出身形,叫住了這個傳聞中的男子。

對方原本冒雪回去的步伐頓了一頓,在月光下玉石般的面孔英俊的叫人暗暗吃驚。隔著一層淡淡的月光,他笑了笑:“這位姑娘,叫住在下,可是……”

蘇瓔探究的看了對方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到小屋內坐著出神的伽羅身上,半晌,眼底才盈出笑意:“你可知道,如果今日叫住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和碩汗王的手下,或者是任何一個對你心懷不滿的人,你可知……事情會鬧成什麽樣子?”他錯愕的看著她,微微皺起了眉,然而卻並沒有驚慌之意,半刻,他才低聲說道:“或許我會被第巴廢黜,或者……死被燒死。不過,那有如何呢?”一個人將生死說的這樣輕描淡寫,有時候可能只是出於一時氣憤,因為他並不知道死這件事究竟有多麽可怕。可是他卻明白,他明白自己作為一個活佛來赴這樣的約會究竟預示著什麽,一旦被人看出了蛛絲馬跡,他隨時都會失去自己擁有的一切。明明知道,還要去做,他的心底,應該是有比這更為重要的堅持吧。

半晌之後伽羅從屋內走了出來,兩人並肩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過了片刻,蘇瓔忍不住說道:“若是這樣的一個人,也難怪欲色天從前也會傾心。”她轉過頭來,眉宇間有著淡淡的困惑:“傾心?你以為,我喜歡他不成?”

蘇瓔當然是這樣以為,她可不會覺得倉央嘉措冒著被殺的風險來喝這一杯酒,僅僅是因為想要喝酒而已。一路冒著風雪趕來,實際上想要的,也許不過就是貪圖兩人之間這短暫相處的片刻。如今伽羅竟然問出這樣的話,可見那些過去,的確都是不記得了。

她微微笑了起來,悄然閉上眼睛,繼續說道:“或許我真的是喜歡他吧,可是……可是,我怎麽能喜歡他呢。我是欲色天的天主,遵循佛陀的法旨來守衛佛子,我怎麽能夠……喜歡他?”

蘇瓔的手指微微一動,漫天的雪花忽然間下的更密了一些,兜頭兜腦的撲過來:“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人自己做主的。”

她的手輕輕撫上額角,露出了幾分疲倦的模樣,然而神色卻依舊是冷的:“是麽?可是,怎麽會這樣荒謬。他是景國民眾信仰所在,也是轉世真身。如果迷戀女色,實在荒謬至極。”蘇瓔訥訥,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仰起頭,淡淡說道:“我應該回去了。佛國多有派弟子出來守衛佛子,想必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罷了。”

蘇瓔笑了笑,知道伽羅其實是在開始逃避了:“既然如此,如此尋常的事,為何你卻會忘記了呢?”

一時之間,天地寂寂,只剩下風在雪地之中呼嘯。雲卷雲舒,花開花落,轉眼之間,就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之久。或許就像是伽羅說的,因為蘇瓔的緣故,曼陀羅大陣從前不會顯現出來的那些幻境如今卻出現的異常順暢。欲色天的天主身份尊貴,如果不是佛陀出手封印了她的過去,那麽,沒有人有這個膽子也沒有這個能力做這種事。

曼陀羅陣似乎是在地獄伽羅試圖利用自己窺探過去的意圖,所以無論她怎麽努力,最後倒映出來的都只是一開始的那一幕。那個孩子落寞的看著整個世間,神色憂愁而寂寞。蘇瓔猜想,就算沒有對回憶的執著,數百年無聲的守望,她自己也已經對那個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吧。對於伽羅而言,她的一生漫長的看不見盡頭。欲色天天主的身份尊榮無比,能夠以阿修羅魔族的身份入主欲色天,佛陀可是施下了極大的恩典。但是,在曼陀羅陣中飄蕩了這麽多年,她的寂寞卻像是陰影中肆意生長的苔蘚,日覆一日,最終遮蔽了原本清明的一顆心。

只不過她自身受封於佛陀,既然曼陀羅陣在排斥她探究過去,那麽任憑伽羅再怎麽努力也是白費的。只不過蘇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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